红袖满楼|我把这天下都给了你,你还要我怎样

天下奇闻 2023-03-15 13:32www.dkct.cn天下奇闻

1

这辈子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幸运过,直到遇上了程浠。

程浠在大齐是个怎样的存在呢?

在他年少时,程浠这两个字就已响彻了帝京,京中曾见过他的姑娘,十个有九个都曾在梦里偷偷唤过程郞,连我……亦不例外。

我从未告诉过他,曾经我也同那些姑娘一样,年少的时候,也曾想着法子入宫,在他上殿时,和一众宫女一起,争擘珠帘帐殿前,也只为偷偷望他一眼。

冠盖京华的仪度,红袖满楼的风姿。

这就是程浠。

而我,从未奢想过能得他一眼侧目。

不过没关系,只要能靠近他,我愿意挥霍掉此生所有的幸运。

他自然是不知道我这些心思的,我在他面前装得极好,女子的心意不能轻易叫那个人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道理,我懂。

2

当我终于溜出府后,远远就看到了街角柳树下停留的那辆平头马车。

这条长巷里坐落的全是世家宅院,街道上只有三两行人,而我虽然已经把脚步放轻了,可居然就在方停步在车旁时,我听到了车壁里头那低低的声音。

“成欢?”

他的声音,总是同他的人一样,清清润润,波澜不兴。

话音落,一只修长的手从车帘内伸出,轻轻挥开帘子,露出那张耀眼的脸,见果真是我,便弯了唇角笑了起来。

“快把帘子放下来!”我压低声音急急道。

跳上车后,我赶紧看了看那车帘是否掩好。

“都说你长得这么招摇,还敢把脸露出来,让我家下人瞧见就完了,我哥会打死我,我爹也会打死你。”

他却仍是笑着,面上有疲惫之意,双目里却明亮得如有光芒。

我在这笑里红了脸,偏过头去问:“不是说,要十日后才能回来么?”

这次他奉旨离京,整理南边两江的水务,听贺珉说,这种差事最是费力,繁重冗杂又牵扯各方,中途他也来过一次信,倒没说有多累,只说归期大约在半月后。

方才下人偷偷给我递信,我还不敢相信是他回来了。

“平日少偷些闲,就把时间赶出来了,听闻钦天监预测今夜有陨星雨阵,京中各塔均向百姓开放,肯定热闹至极,我猜你定然是要去凑这份热闹的,”说着他看向我,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,“你这性子,我不在一旁看着,又怎么放心……”

我看到他眼中的血丝,眉间掩不住的憔悴,心中明白,南边那么重的事务,要提前十日回京,哪里是“少偷些闲”那么轻松。

他自幼被喻为神童,诸事过目不忘,可再聪明,也不过是肉体凡胎,也会苦会累,也有扛不住的时候。

可他说了这样的理由,让我又如何再说出一字责备之言。

鼻间有些酸楚,于是转了话题:“那方才,我还没出声,你怎么知道马车外的人,是我?”

他不知为何一下笑了,那一瞬如有清风入怀,叫人难以移目。

他捏着我的手,轻声道:“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啊,千万人中,我也听得出这声音,是你。”

3

钦天监说好的陨星雨阵并没有来,我和程浠等在千叶寺的九重塔上,听着身旁的人抱怨不停。

后来人纷纷散去,程浠也劝我离去,我却不肯走。

“夜深了。”

“可今夜宫里都有旨不宵禁了,等一会儿又不碍事,说不准一会儿陨星就来了。”

他无奈,只能依我,可入秋之后夜寒露重,他把外衣都披在我身上,我瞧他衣衫单薄立在夜色里,虽依旧清俊挺拔,但终究不忍:“算了,陨星又不是只有这一次,下次我们再来看好了。”

出口无心,那时我哪里想到,这世上有“一语成谶”这回事。

他送我回了府,马车依旧停在巷口,直到我进了门后才听到离去的马蹄声。

“肯回来了?”贺珉那熟悉的声音传了来。

这下我才看清,他立在左边那一丛青竹下,靠着月色能看到,那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
“哥哥……”我垂下头嚅嚅道,“你和爹今晚不是要入宫么……”

“钦天监说今夜有陨星雨阵,阖京皆知,万人空巷,我还猜不到你那点小心思?”他冷冷说着,怒气未消,“可我还是小瞧了你啊贺成欢,方才那是程府的马车吧,车里是谁还要我猜一猜么?”

我不语,他走近,戳着我的头,咬牙道:“大姑娘家的,与男子私相授予,还是程家的程浠,呵呵,你长本事了啊?说吧,多久的事了?”

“一年多,”我抬头打量他的神色,“好吧,两年。两年前,在熙山别业避暑时,遇上的。”

“此事我不会告之父亲,”他的声音缓了缓,“但今后你别想再出府一步,我会跟父亲说,提早准备你的婚事,你就好好待家里备嫁。”

“不,我不会嫁去宋家的。”

我看着他决然道,和宋家的婚事是自小就定下的,我见过宋家那儿子,唯唯诺诺,就算没有程浠,我亦不愿嫁。

贺珉被我气得冷笑起来,扶着额道:“怎么,你还真等着程浠上门来提亲呐?是啊,他那样的人物,京里哪家不愿将女儿嫁去,父亲想必都乐意,可贺成欢我告诉你,有我在,就不可能。”

我心头的火被他一下子激了出来,手里拿的是之前回府前程浠买的小玩意儿,一股脑全扔到贺珉脸上:“贺珉你听着,这事儿你管不着!”

4

我把自己关在房里,一连几日谁都不见,连阿爹都惊动了,听说他还将贺珉叫去骂了一顿。

他一定以为是贺珉又欺负我了,他身为两府执宰,事物繁忙,家里就我和贺珉两人,贺珉打小就爱欺负我,他也只能在回家后骂上几句,假装为我出气哄我开心。

我知道外面是怎样骂他的,说他是本朝第一权臣奸佞,陷害忠良,祸害朝纲,这些是非难以分辨,而我只知道,这么多年,他宠我如珠如宝,作为一个父亲,尽责尽力。

“怎么,还在生气?”

不用回身,我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,不想转头,就假装没有听见。

贺珉坐到榻边,将我的被角紧了紧:“你就是被我和爹宠坏了,你起来,有些事我要告诉你。”

我拥着被子不情愿的坐起来,也不肯看他。

“从前我和爹护着你,外头的事,都不让你知道,可你难免也听到了一些吧,难道你不知道,程家和咱们,是水火不容的?”

我怎么会不知,贺家在朝中如日中天,父亲把持朝政,姑母坐镇宫中,陛下多年前因中风而不能言语,这些年朝局都是被贺家左右,群臣攀附,民间都称之“贺党”。

可也有一直不愿屈服的,如程家,如成王。

程家是天下文士之首,百年盛名,出过数代帝师名儒,受天下人敬仰,是以这些年父亲再恼也不敢真的动他们。

成王则自然是因为领兵在外,他手下的兵将虽不如禁军多,但都是从沙场磨砺出来的虎狼之势,父亲也不敢小觑。

“程家一门自诩忠良正直,程浠则是如今程家子弟中最出众者,你说他怎么可能会看上你?”

我忍住想骂他的冲动,忽略他语气里对我的贬低。

“你说两年前在熙山遇上的他,可你知不知道,也是两年前,他开始暗中投靠父亲。”

我惊愕抬头,不敢相信他的话:“不可能!程浠不是那样的人!”

贺珉的脸色也不太好,似乎对我有些看不起贺家的语气不大高兴。

“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?还不是被那一副皮囊所惑……程家当初是程浠的父亲当家,他丧父后因为年纪小,于是程家被他叔父接管,今后的程家,自然也是交给他的堂兄弟们,他再出色又有什么用?且程家虽享有清誉,可一直不掌实权,又处处为贺家制肘,程浠这人,表面看着清高,骨子里却极有想法,他要的,可不是空名而是实务,若不是父亲愿意,这两年他怎么可能在朝中大展拳脚,有如今的作为?”

他冷冷说着,我神情越来越僵。

“父亲赏识他,可我却觉得,这人城府之深,实在难测,你瞧才短短两年,如今朝堂上,他一人几可与贺家程家鼎足而立了,你说就你这点脑子,他逗你就跟逗阿猫阿狗一样轻松……”

“哥……”我抬眼看他,“我知道你怕什么,怕我只是他的筹码,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我看不透,但有一点我相信,以他的本事和骄傲,不用也不会拿女儿私情为自己铺路。”

5

贺珉在军中任职,说是要关住我,可到底事务缠身,很容易就叫我找到空子又溜了出来。

程家的院子极大,我翻进去后就迷了路,绕得七荤八素后,听到有交谈声渐近忙钻进廊后花丛里躲着。

“三弟,你听为兄一句劝,不要再与贺家私下相交同流合污了,莫让程家百年清誉毁于你一人之手。”

“清者自清,兄长又何须担心程家清誉为我所累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我微微伸头,看着廊中一锦衣男子拂袖而去,剩下那人临水而立,长身如玉,待那人走远后,他却突然开口:“廊下的兄台,还请出来一见。”

我垂着头,从花丛里一瘸一拐出来,他转过身,一见是我便愣住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才扶额笑了起来,那笑仿佛将身后的黑夜照亮,亦能摄人心魂。

“你呀……”他叹气,无奈至极的样子。

正准备向他走近,脚又痛了起来,他脸色立即变了,我只能心虚解释:“刚才……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……”

程浠背着我,一边走一边唠叨:“那么高的墙也敢跳,叫门房通传一声就好,叫我说你什么好呢,嗯?”

“大半晚的,我跑来找你还叫门房?”

“哦,原来你知道这是大半晚啊。”

“程浠,”我顿了顿,“这次溜出来,后面我们可能就再难见面了,家里……让我备嫁……”

深夜跑来的为的不过就是如此,总是想着,如果他知道会怎样,这样想着,忍不住就想跑来,亲眼看看答案。

他却仿佛早已料到一般,只静静道:“别担心了,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。”

我正想说话,他却转了话题道:“记得我最初见你那日吗?在熙山,我也是这样背着你……”

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,还好他看不到此时我的表情,那一定很僵。

熙山……

我悔,就是那日不在熙山。

回到贺府,贺珉竟不在,丫鬟说,他去了如意表姐那里。

我立在风口,想了许久,终是决定去表姐的院子。

可贺珉居然已不在了,表姐见我倒有些惊讶,其实她并非是我五服内的亲戚,只是同我母亲同族罢了。

父母双亡后她才来京中,起初只是在贺府里做我的侍女,后来,因哥哥喜欢她,父亲便抬了她的身份。

不过,虽不是至亲,但她长得竟跟我有五分相似。

“阿姐和哥哥要准备婚事了吗?”

她坐在铜镜前羞红了脸,作势拍了拍我手,打趣道:“成欢是等不及想嫁人了吧?”

“表姐,”我看着他,“你还记得,两年前我们去熙山,救过你的那位公子么?”

她怔了一怔,答:“夜色那样黑,我连那人什么样子都没看清……”

“那晚,他背过你吧?”

“你不是答应过吗?”她竟有些着急,“不提这事,不让你哥知道……”

“嗯,”我蹲下看着她,“我不会说的,这是个秘密。”

6

贺珉知道我又溜出去之后竟没有来骂我,还一连消失几日,半个人影都不见。

我正松了口气,谁知父亲却差人叫我。

他素日里忙,便很少见我,这次却沉着脸,山雨欲来的样子。

“欢儿,”他看着我道,“你及笄已有一年了,宋家前些日子来询问婚事,两家已定下婚期,就在半年后,打今儿起,你好好跟着嬷嬷们准备。”

“父亲……”我刚开口,就被他打断。

“不要再和程家有什么瓜葛,”他盯着我,从未有过的严肃。

仿佛是觉得自己太过严厉,他软了神色:“和宋家的婚事是打小给你定的,后来爹也觉得他家那儿子不济,想着要给你找个京中最优秀的夫婿,这才提点程浠,你们之间爹也装作不知,可如今……有些事你不必详知,只需明白你父兄皆是为了你好,女子平安顺遂才是幸福。”

他像是累极,说完就让我离去,不肯听我一语。

可听了他这一番话,我知道,朝中必定起了波澜,程浠,怕是已经站到了贺家的对面,我想起贺珉曾说过,他终究姓程,而我,终究姓贺。

父亲令我在家备嫁,整天跟着嬷嬷们学礼仪女红,我只能偷偷命人送信给程浠,想让他快些想办法。

我还天真地等着,他会上门提亲,说服父亲退了和宋家定的亲,我还在等他,以为他一定会来。

哪里知道,那时风雨千樯,已掀开了一场巨澜的开端。

7

朝中的确出了动荡。

当今圣上病重缠身,膝下无子,只有当初先皇后曾诞下过一位公主,封号嘉柔,可那小公主出生后便夭折了,先皇后也因难产而死。

从此,皇位无继。

曾经也有大臣建议,在皇族子弟中过嗣一位,但如今只有镇守北疆的成王一脉是正统皇族,虽然成王手握重兵,与父亲分庭抗礼,可京中都在父亲的掌控下,他怎敢让独子进京来。

可如今京中却传出谣言,说当初的嘉柔公主并未夭折,而是被先皇后令宫人偷偷送出宫去了,以名间的婴儿调包,就是怕被父亲给谋害了。如今,当初送公主出宫的嬷嬷已经逃到北疆的成王府,说公主就在京中。

大齐历来从不忌讳女主登基,曾经也出了不少女帝,如羲和、瑶光两位女帝,都是后世称颂的明君,所以若嘉柔公主还活着,正好顺应天命继承大统,何况如今陛下沉疴难返,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。

而我却想起一事,当初,在公主未降生之前,先皇后就曾与程浠之父,程太傅有约,若是诞下公主,便下降到程府。

若公主还在,程浠便要娶她。

我竟希望她是真的死了,我竟然变得这样狠毒……

自那以后,每个夜里我都无法安眠,夜夜惊悸,总是梦到表姐质问我,为何要骗程浠,那日遇上他的,明明是她。

或又梦到另一个女子,说她是公主,我抢了他的程浠。

其实也不仅此时,这两年来,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里,害怕程浠知道真相,甚至害怕我在他眼中,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恬不知耻的人。

他在我身边,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他。

我知道,是谎言,就总有被拆穿的一天。

只是我没想到,这一天来的那样快。

那场我与程浠皆置身的洪流,远非我所能想象,那是命运碾下的巨轮,谁都无能为力。

8

我再度从噩梦中醒来,窗外风雨大作,我浑身都是冷汗。

我慌忙去看自己的双手,看那上面,是否染满鲜血。

在梦里,我亲手杀了表姐,还有那位公主。

我的房门在此时被推开,竟是贺珉立在门开,一道闪电劈过,我看到他的脸,一片惨白。

“哥……”

他上来牵着我的手,一言不发就往外走,径直走进雨里。

“你走,去找你的程浠,带你离开京中,去哪里都好,”他茫然说着,“不要回来了,再也别回来……”

“出了什么事了?”我发觉不对,他浑身都发着颤,转眼来看着我,双目空洞洞的。

我看到他双唇一张一合,听不到声音,可我看懂了那嘴型。

如意没了。

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梦,正惊慌地去看自己的手,就听见他说:“是父亲……”

“为什么?”我震惊地看着他。

突然间,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,我直直盯着他,问:“表姐……就是嘉柔公主,对不对?”

大雨浇透了我的全身,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冰冷,连牙齿都在打着颤,我抬起头,无措地看着贺珉。

“来不及了哥,程浠……他不会愿意带我走了。”

我知道他害怕什么,害怕父亲会杀程浠,我会亲眼看着爱的人死在眼前,就像他一样。

我想起,他这些时日一直消失,或许就是想带着如意离开,只是没想到,一切来得都那样快。

他将我搂紧怀里,我终于哭出声来。

“我和他没有未来,我知道的,其实,我一直都知道……”

9

表姐的葬礼办得很仓促,父亲没有露面,贺珉一直跪在灵堂前。

程浠来,是在第二日,他一身素白站在灵堂外,我抬眼去,只一眼,却仿佛过了许多年。

他立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我走了出去,开口才觉得声音有嘶哑:“你都知道了?”

其实这话问得多余,他既然会来,必然是知道了,父亲能查到公主是谁,他又怎么查不到。

他那样聪明……

而这一刻,我多希望他只是个愚笨的凡夫俗子。

“其实……那日在熙山……”我艰难开口。

“我知道,”他看着我,竟还如旧日一般温柔,只是眼中,却带着淡淡的哀伤,“我已经……知道了。”

一切,都在这一刻纷纷落定。

我曾想过无数次,当有一日他识破一切,我们会以何种面目相见,却没想到,会这样平静。

那日在熙山,贺府的马车在外出时遭人袭击,他正好路过,救出了车内的那位小姐,他背着她,一路走回了贺府。

贺家的小姐就我一个,可他不知道的是,表姐我和相貌相似,她琴艺茶艺俱佳,京中世家小姐们的琴会茶会我都让她替我去,自己溜出去玩,只要她戴上幂篱,不熟的人就难以发觉。

可后来,我明知他弄错了,还故意隐瞒。

因为他是程浠啊,那个……我偷偷仰慕了多年的程浠。

程浠转身离去的时候,贺珉走到我身边。

“成欢……”

“其实这样也好,”我用力忍着,可眼泪还是没用的一颗颗砸到地面,“他真的走了,我就不用总是担心,有一天他会离开了。”

10

表姐下葬后,我就病倒了。

大病一场后心境也变了,开始跟着府里绣娘缝制衣物,等着不久后,宋家人前来迎娶。

其实,嫁给谁,不是过一辈子呢,如今我所求,不过是平平淡淡过完一生。

可这样的愿望,在齐帝驾崩的消息从宫里传出后也注定无法实现了。

齐帝死前,留了一份遗诏,禅位于父亲。

这些年,陛下一直被父亲控制着,他口不能言,神智不清,所谓挟天子令诸侯,一切旨意就都是父亲的意思。

这一次,自不例外。

父亲掌控了整个帝京,成王远在北疆亦无可奈何。

我想到了程浠,父亲不会放过他的。

我跑去找父亲,礼部准备了登基大典,明日他就要入宫称帝了,他或许在召见幕僚,或许在布置局势,可我冲到他房里,只看到他在桌前独饮。

“阿愔……”他看着我,痴痴笑着。

“爹,我是成欢啊,”我蹲在他膝头,“你放过程浠好不好?”

他却抚上我的脸,低声呢喃:“真像啊,真像她……”

他是真的醉了,只笑着道:“他死了,阿愔,我为你赢了天下,这皇后之位……还是你的,好不好?”

我愣在那里,突然想到曾经听说过,先皇后程氏出自京中程家的旁支,闺名便是一个“愔”字。

我想起,父亲这一生未曾娶妻,我的母亲,也不过是他唯一一位妾室,从小他们都说我像我生母,可会不会……其实我的生母,就是像另一个人。

可还没等我回神,就看见贺珉惊慌地跑来,一手扶起父亲,一手拉起我。

“快走!”

门外,竟立了一队士兵,那服制分明是贺珉执掌的防卫司。

他既然叫来了防卫司,必是出了事,我不敢问,只跟在贺珉身后。

可刚等我们走到后门那院中,就见外头火光明亮,是一支支火把照亮了夜空,马蹄声不断增加,仿佛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,那门被从外踢开。

果然,外面是密密麻麻身着甲胄的士兵,一支支劲弩对准了门内,为首之人竟一袭月白锦衣,仿佛只是信步走到了这里。

11

程浠的身后,还有一人,我虽不认识,可瞧着那衣上的章纹,蟒袍上的龙爪,便明白了。

成王。

贺珉抽出长剑,挡在我身前:“程浠,我果然没看错你,两年前假意暗中投靠,又拿我妹妹当筹码,骗得我父亲信任,他几十年布好的网,两年……两年就被你逐个击破了,连成王殿下入京了贺家都还蒙在鼓里,很好,输给你我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“哥……”

我浑身冰凉,去拉他袖子,却听到他淡然道:“成王败寇,无话可说,我只求你……放过我妹妹……”

贺珉挡在我身前,那边的人瞧不清我的动作,连我身旁的士兵都来不及反应,我一把就拔出他腰上佩剑。

我只是在赌,或许程浠对我不会有防备,我近了他身,挟持住他,就能让贺珉他们冲出去了。

多傻……

其实我还未碰到他的衣角,他身后机弩营的士兵就射出箭矢,我只觉一股强力,已被贺珉拉回他怀里,他挡在我身前,我便只能听见箭矢没入血肉里的声音。

“谁让你们放箭的!”程浠震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我想去看贺珉背后的箭,可他紧紧箍住我,只低声在我耳侧道:“努力活着……要听话……”

他慢慢地倒下,我抱着他跌坐在地上。

程浠走近,蹲到我身前。

“嘉柔……”他低低开口。

“你的嘉柔不在了,就要夺走我的亲人吗?”我恨恨盯着他。

他看着我,眼中全是怜惜:“我的嘉柔没有不在,我的嘉柔一直被我保护得好好的,我的嘉柔,是你啊……”

我惊恐地看着他,听着他道:“十六年前,先皇后诞下公主,怕贺相谋害公主,便将襁褓里的婴儿掉了包,让我父亲将嘉柔带出宫去,那时贺相就有所察觉了,京城都在他控制之下,哪里都会被找到,唯一他不会想到的地方,是他自己府上。他的姬妾刚好在那晚生产,谁会想到,父亲竟会将公主和他亲生女儿掉了包……他离世的时候,就将你托付给我了。”

他伸出手,一点点擦去我的泪,声音轻得怕惊到我一般:“从你七岁起,我就偷偷看着你守着你了,你每一次哭笑我都知道,你的快乐忧伤我都想了解,我倾尽所有想为你谋划好一切,可后来,我忍不住了,想站在你面前,想让你看到我,于是两年前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,去到了你身边……后来贺相查到当年的一些踪迹,为了保护你,我才牺牲了如意,也刻意远离你……”

“如今好了,”他用力地笑了起来,“你看,我把属于你的一切,都拿回来了。”

我也笑了起来,问他:“是么?可是程浠,你们算漏了一点,这十几年,他们对我很好,他们疼我宠我,人心都是肉长的,有些东西永远割舍不掉,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要我的父兄好好的,我只要你把贺珉还给我……”

12

我被迎进了宫里,父亲被押入天牢。

其实算起来,他谋害了先帝,杀了我的生父,可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,爱或恨都那么难。

还有程浠,我已不知如何面对他。

他日日都会来看我,虽然他很忙,贺家的势力还未除尽,朝中也是百废待兴,他的眼底都是血丝,那样憔悴,全没了往日的风仪。

大多数时候,我是不愿见他的,有时听到外头宫人告诉他我歇下了,他淡淡说“哦”,那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失落,然后又说:“那我就在殿外站一会儿。”

我肯见他,亦不过是想知道牢中的情形。

“成欢,他与你有杀父之仇。”他皱眉。

“可他亦养我十数年,这怎么算!”我狠狠地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道:“都是你,你和你的父亲,造成今日的局面,让我的父亲,一夜间就变成了我的仇人……我恨你!”

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,眼中是掩不住的惊痛,良久,才艰难开口:“你想过当年的情形吗?你知道为了保住你多少人失去生命吗?你知道父亲为此殆精竭虑又有多无可奈何吗?但凡有别的法子……”

他停住了,将头偏到一旁,声音低了下去:“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么……我多年布下的局,我挣扎取舍的义,我做的一切一切,都是为了你。你怎么能说恨我……”

我捂住嘴,不想让呜咽声落入他耳中,他却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臂,指着远处墙上挂的那副舆图,那上面,画着大齐的山河万里。

“你看看,我把这天下都给了你,我把我能给的,都给了你……”他哽咽着,声音很低,“你还要我怎么样呢?”

“可我不稀罕,程浠,”我背过身去,冷声道,“你给的,我统统不稀罕。”

“对不起……”我听到他在身后轻声道,“其实我想过,想过你无法接受……可来不及了,我只能将这一切都捧到你面前,你要也好,不要也罢,都由你来取舍,我能做的,只是让你有选择的机会。”

他的话很奇怪,我听不明白,可或许是贺珉的死让我失去了理智,我不想听程浠所说的任何话,不想看到他,甚至恨不得将这个人暂时从脑中抹去。

他转身离去,我没有挽留。如果命运能给我一点点预示,我一定会冲上去拉住他,可没有,我放任他那样走掉,从此再不可挽回。

那以后他再没有来看过我,从宫人嘴里我知道他忙得日夜不息,有几次甚至忙得昏了过去。

登基大典那一日,我在宫人侍奉下穿好冕服,戴上冕冠,踩着赤舄,步入丹墀之上,百官跪拜,高呼万岁。

隔着玉旒看着满殿朝臣,程浠竟不再其中,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,大典结束时忍不住问身旁的内监:“程大人怎的没来?”

“程府的人说,程大人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了,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”

程浠不见了,这是我没有料到的,我在寝殿里来回渡步,派去找他的人都是无功而返,只差把帝京翻过来找了,可还是没能找到他。

直到,成王入宫来见我。说起来,他是我的叔叔,我唯一的亲族长辈,可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,我一直对他避而不见,他却说,他知道程浠在哪里。

那一刻,我真恨不得肋下有翼,飞到他身边去,只能催着宫人备车马,此时宫人却报,程府的管家求见。

在赶往城郊的马车上,我打开了那封程浠命人遗给我的信,那是一封很厚的信,上面写了朝中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大臣,谁能用,谁需防,谁有什么长处,谁又有哪些弱点。

还有怎样制衡各方,怎样猜度人心,怎样知人善任,他用他的时间,把他所能想见的,以后我将会遇到的所有困难,又该如何应对,都一一写了。

我不能想象,他花了多少时间,来为我打算这一切。

13

青岚山的石阶众多,我疯了一样往上跑,跌了又爬起。

程浠的小厮等在山门处,料到了我会寻到这里,他带着我去看程浠,也劝我……节哀。

成王告诉我,当初为了扳倒贺家,程浠假意投靠,父亲岂会那么轻易信他,他给程浠一种药,那药是他用来控制朝臣的,每半年会给一次解药。

半年……若没有解药,半年之后体内的毒就会发作。

而半年之前,先帝命数将尽,程浠决定对贺家出手。

我终于明白了那日他说的话,他说了一句,来不及了。

小厮引我去那间禅房,窗下的竹榻上,程浠一身素衣,阖着双目像是刚睡过去了一样。

我蹲在榻边,其实身上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的,我把他垂下的手拿起来捧着。

“程浠你真的很过分,从头到尾,什么都不跟我说,把我惯得这么傻……其实那天我说恨你,不是真的,我只是太难过了,难过到…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而你总会包容我,所以我任性地把气撒在你头上,想着,这样会不会好过一点。”

我坐到地上,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,他的手那样冷,冷得我心疼。

“其实没有,其实你走了,我更加难过了……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,你走了,我就真的,真的什么都没有了……你这样,只会让我继续恨你。”

我摇摇晃晃站起来,终于敢去看他。

“可如果你现在醒来,”我用力笑了起来,“我就原谅你……”

可他只是躺在那里,再无应答。

这一刻,我终于相信了,他是真的离开我了。

窗外晴空万里,我的脸上却下起了此生一场大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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