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两战林太太　吴月娘翫灯请蓝氏

词曰

凤髻金泥带，龙纹玉掌梳。去来窗下笑来扶，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？

弄笔偎人久，描花试手初。等闲含笑问狂夫，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？

——右调《南歌子》【抄引欧阳修《南歌子》，见之于《唐宋词鉴赏辞典》（北宋·欧阳修）第481页。原词第三句为“走来窗下笑来扶”；二句为“等闲妨了绣功夫，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？”】

话说西门庆陪大舅饮酒，至晚回家。到次日，荆都监早晨骑马来拜谢，说道“昨日见旨意下来，下官不胜欢喜，足见老翁爱厚，费心之至，实为衔结难忘。”说毕，茶汤两换，荆都监起身，因问“云大人到几时请俺们吃酒？”西门庆道“近节这两日也是请不成，直到正月间罢了。”送至大门，上马而去。西门庆宰了一口鲜猪，两坛浙江酒，一匹大红绒金豸员领，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，一百果馅金饼，谢宋御史。就差春鸿拿帖儿，送到察院去。门吏人报进去，宋御史唤至后厅火房内，赏茶吃。等写了回帖，又赏了春鸿三钱银子，来见西门庆。拆开观看，上写着

两次造扰华府，悚愧殊甚。今又辱承厚贶，何以克当？外令亲【吴大舅吴铠。】荆子【荆督监荆忠。】事，已具本矣，相已知悉。连日渴仰丰标，容当面悉。使旋谨谢。侍生宋乔年拜大锦衣西门先生大人门下。

宋御史随即差人，送了一百本历日，四万纸，【第四次提到“送历日”。官僚互赠历日，朝廷大发历日，表明一个腐朽王朝的末日即以来临。】一口猪来回礼。

一日，上司行下文书来，令吴大舅本卫到任管事。西门庆拜去，就与吴大舅三十两银子，四匹京缎，交他上下使用。【吴大舅吴铠之举，是为还人情。买官时上提下举，一旦升迁，必得上下谢恩，上下打点。汉灵帝时，有清廉之士不肯如此，但抗不过上下挤兑，只好自杀以明志。《后汉书》卷七十八《宦者列传》所云司马直即是典型熹平六年（177年），司马直被任命为钜鹿太守，当时担任太守官职之人都需上交二千万钱，灵帝因为司马直有清廉的名声，就减免了他三百万钱。司马直接到诏书后，惆怅的说“我担任百姓的父母官，却反而剥削百姓，就为了满足自己的仕途，我不忍心啊。”于是辞以疾病，不接受任命，走到孟津时，上书极陈当世之失，古今祸败之戒，之后吞药自杀。时下官僚多如牛毛，在贪腐之风日灼的官场文化下，未见有司马直者挺身而出，以此明志，以正党风。】到二十四日，封了印来家，又备羊酒花红轴文，邀请亲朋，等吴大舅从卫中上任回来，迎接到家，摆大酒席与他作贺。又是何千户东京家眷到了，西门庆写月娘名字，送茶过去。【吴大舅吴铠一事，何千户何永寿一事，见得西门庆是个有求必应，说话算数的男子汉。为人仗义如此，虽有万死不赦之罪，也算是可圈可点之人物。】到二十六日，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，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，整做法事，大吹大打，各亲朋都来送茶，请吃斋供，至晚方散，俱不在言表。

至廿七日，西门庆打发各家送礼，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常峙节、傅伙计、甘伙计、韩道国、贲第传、崔本，每家半口猪，半腔羊，一坛酒，二包米，一两银子，院中李桂姐、吴银儿、郑爱月儿，每人一套〔杭州绢〕衣服，【杭州绢，是为表明产地、品牌也，不应删去。】三两银子。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，令来安儿送香油、米面、银钱去，不在言表。【西门庆与吴月娘可谓“夫唱妇随”，一对儿市场上的模范夫妻。暴发户有如此大不俗之举，难得，难得。】

看看到年除之日，【除夕。】窗梅表月，檐雪滚风，竹爆千门万户，家家贴春胜，【做两解一书写春联的春幡。唐·李商隐《骄儿》诗云“请爷书春胜，春胜宜春日。”二旧俗于立春日剪彩成方胜为戏，或为妇女的首饰，称为春胜。宋·苏东坡《章钱二君见和复次韵答之》诗云“分无纤手裁春胜，况有新诗点蜀酥。”】处处挑桃符。【一古代挂在大门上的两块画着神荼、郁垒二神的桃木板或纸，以为能压邪。二五代时在桃木板上书写联语，其后书写于纸上，称为春联。】西门庆烧了纸，又到于李瓶儿房，灵前祭奠。【李瓶儿是命丧黄泉之妾，故西门庆先加祭奠。】祭毕，置酒于后堂，合家大小欢乐。〔月娘，【吴月娘是续弦妻子——不可动摇的主家婆地位。】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孙雪娥、【妾的排名顺序——既按进门先后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；又按尊卑长幼，如孙雪娥。这是一组介乎主奴之间的群体，她们在进入西门大院时，都有一部可悲可叹、可说可笑的荒唐故事；进门至今，又都上演着一幕幕明争暗斗、你争我夺的人生悲喜剧。】西门大姐，并女婿陈敬济，【女儿、女婿——这是一组特殊的二人组合。西门大姐生母陈氏早亡，主家婆的位子让给了吴月娘。陈敬济虽是纨绔子弟，但家道败落，不得不寄食于岳父之家。虽然寄食于岳父之家，但纨绔子弟的小女婿并不安分，专与小丈母娘潘金莲偷情。】都递了酒，两旁列坐。先是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、如意儿五个磕头，【这是一组主不主奴不奴的群体。说她们是奴才，她们又经常以妾的身份为男主子提供性服务，并得到男主子的赏赐；说她们是主子，她们在不提供性服务时又必须去干奴才的工作。她们的排名顺序，既表明她们在西门大院的位置，又表明她们和她们的女主子在男主子心中的地位。如意儿能够跻身在这一群体中，说明斯人在西门大院中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位置。】然后小玉、绣春、小鸾儿、元宵儿、中秋儿、秋菊磕头。【这是一组年幼的小丫鬟。她们的排名顺序，表明她们的女主子在西门大院的地位，以及女主子对她们的态度。】者来昭妻一丈青惠庆、来保妻惠祥、来兴妻惠秀、来爵妻惠元，【家仆媳妇排名顺序，则表明她们男人在西门家的作用与贡献，以及她们自身的劳动技能与贡献。】一般儿四个家人媳妇磕头。然后才是王经、春鸿、玳安、平安、来安，棋童儿、琴童儿、画童儿，【这是一组成分复杂的小厮，他们的年龄大小、懂事儿多少，成为他们排名顺序的主要因素。但最前面的二位，则是因其身份特殊——西门庆的娈童——而名列众人之前。】来昭儿子铁棍儿，来保儿子僧宝儿，来兴女孩儿年儿来磕头。〕【这是一组西门大院的后备奴才，他（她）们的命运不但取决于他（她）们的父母，也取决于这个大宅门的荣辱兴衰。】手下家人小厮并丫头媳妇，都来磕头。【这是一组无须提名的众多家奴，他（她）们的命运远不及前面提名的仆人。此节是西门大院主子与奴仆惟一一次最全的聚会。月盈则亏，水满自溢，从此，西门大院即开始走下坡路。删除者实不知作者之深意也。】完毕，西门庆与吴月娘，俱有手帕、汗巾、银钱赏赐。【对佣人亦是如此。可见西门庆的人生宣言，得到实实在在的信守。】

到次日，重和元年【再提宋徽宗赵佶的重和年号。】新正月元旦，【初一日。请读者注意西门庆的生命进入倒计时。】西门庆早起冠冕，穿大红，天地上烧了纸，吃了点心，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。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，施朱傅粉，插花插翠，锦裙绣袄，罗袜弓鞋，妆点妖娆，打扮可喜。都来月娘房里行礼。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，上门簿，答应往来官长士夫。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，新靴新帽，在门首踢毽子，放炮仗，嗑瓜子儿，〔袖香桶儿，戴闹蛾儿〕。【袖，即藏之意。香桶儿，即香袋、香囊。袖香桶儿，应是一种藏香袋的儿童游戏。闹蛾儿，一种头饰。宋代过年，特别是元宵节，有男女老少戴闹蛾儿的习俗。清·陈维崧《望江南·岁暮杂忆》云“人斗南唐金叶子，街飞北宋闹蛾儿。”可见至明清时，此俗依然盛行。】众伙计主管，〔门下底人，〕伺候见节者，不计其数，都是陈敬济一人〔在前面客位〕管待。【陈敬济已然成为西门庆家宅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。】〔后边大厅摆设锦筵桌席，单管待亲朋。花园卷棚，放下毡帏暖帘，铺陈锦裀绣毯，兽炭火盆，放着十桌，都是销金桌帏，妆花椅垫，盘装果品，瓶插金花，筵开玳瑁，专一留待士大夫官长。〕约晌午，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，刚下马，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着来拜。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，然后请吴月娘见。西门庆请到后边，与月娘见了，出来前厅留坐。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，只见何千户来拜。西门庆就叫陈敬济管待陪王三官儿，【官场奇观之一——真女婿陪假儿子。】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。王三官吃了一会儿，告辞起身。陈敬济送出大门，上马而去。落后又是荆都监、云指挥、乔大户，皆络绎而至。【西门庆与当年的宋徽宗一样，不知繁胜过后的凄凉。】西门庆待了一日人，已酒带半酣，至晚打发人去了，回到上房歇了一夜。【初一日夜睡吴月娘房里。】到次早，【正月初二日。请读者注意西门庆的生命进入倒计时。】又出去贺节，至晚归来，家中已有韩姨夫、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常峙节、花子由来拜。陈敬济陪在厅上坐的。西门庆到了，见毕礼，重新摆上酒来饮酒。韩姨夫与花子由隔门，先去了。剩下伯爵、希大、常峙节，坐个定光油儿【吃得满嘴流油，就是坐着不动。定，即腚。荤话嘴即腚眼。】不去。又撞见吴二舅来了，见了礼，又往后边拜见月娘，出来一处坐的。直吃到掌灯已后方散。